胡耀邦去世后，长篇纪实小说《血色黄昏》是其床头四本书中的其中一本。
《血色黄昏》的作者老鬼，本名马波，作家杨沫的儿子。老鬼是“老牛鬼蛇神”的简称。当年的知青马波在内蒙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劳改的时候，因为岁数大，衣衫褴褛，面目狰狞，形单影只，被一个天津知青张喜刚首先称为“老鬼”，以后马波就称为老鬼了。当记录这一段历史的《血色黄昏》出版时，老鬼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笔名。
文革期间老鬼响应号召，割破手指，滴血成书，自刻公章，以童贞般信念，长途跋涉到内蒙古锡盟草原插队，最初是分到一个牧场。１９６９年３月珍宝岛事件后，１９６９年３月军队接管了牧场，5月成立了内蒙生产建设兵团５师４１团，知青们被集中起来到连部住，不再和牧民一起生活。
到１９６９年年底，开门整党，号召大家提意见，连里几个北京知青就给联合签名了一个连领导意见信。指导员气坏了，说他们几个来历不明，需要审查。联名信则被说成是政治事故，说这些知青打破了班排界线，私自串连，把地方上的无政府主义带到了部队。还说他们有野心，想夺支部的权。
不久“一打三反”开始。１９７０年１月份的一天早晨，老鬼刚起来还没洗脸，就被通知去连部，他说洗完脸就去。排长说你现在就去吧。老鬼只好去了连部。指导员说：你来了，咱们谈谈心吧。先谈谈你的家庭吧。老鬼正在说家庭情况，门开了，团政委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拿枪的。问：就是他吧。指导员说就是。团政委说：铐起来！老鬼回忆说：赵干事打开抽屉，取出一堆铐子……他拣了半天，拣了一个既小毛刺又多的，复员兵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了半天也铐不上，铐子实在太小了，最后，还是那位复员兵痛快，他把我的手腕按在桌子上，两个铐子眼对准，用拳头狠砸，终于铐上。“俩胳膊血液不畅通，酸麻酸麻，肩韧带阵阵剧疼。我只好用剜肉补疮办法，把双臂尽量往前拉，任手铐深深勒进皮肉里……”
老鬼问政委，为什么抓我？政委说，你做的事你明白。老鬼说：我不明白。
一向自认为对革命最赤诚的老鬼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他被押着到团里十一个连，一个连一个连地去游斗示众。
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打架连死都不怕的人，但是头一次被批斗就给批得失魂落魄。他说，你想想，那么多人，那么多愤怒的眼睛瞪着你，上千人都喊着，恨不得就是吃了你那个劲儿，真凶猛，那种气浪。让他低头，都弯腰九十多度了，还嫌低得不够，还不停地梆梆地拍头，把他的脑袋拍下去。老鬼一直记得，那时候鼻涕眼泪往下掉。又是夏天，汗水掉在鞋上。心里想喊冤枉，可是又不敢喊。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而且坚决不去公众场合开口说话，因为人一多他就会觉得心慌，就会马上想起自己多年前，在”批斗会”上的那一幕，马上想起台下那些狂热的，仇视的人潮，那些眼神。
那时真的是众叛亲离。为了向组织表明赤诚，很多”知青”在揭发老鬼的”坏思想”上都不甘人后。其中甚至还包括老鬼最亲密的朋友。
当时有一个人，跟他见面握了握手，就马上被批斗。——你为什么跟现行反革命握手？
所以，后来老鬼见到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儿，不说话了。在坯场上他成天就脱坯。任何人都可以指挥他，干这，干那。他们都住在房子里，就老鬼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头。老鬼把一个料槽子堵住门，可是还有猪老进去。老鬼是”反革命”，没有愤怒的权利，对任何人都只能唯唯诺诺，只有对猪才能可以表示一下愤怒，他就用力砸，拿着坯狠狠地砸猪，给它砸跑了。
老鬼幻想着通过申诉，让自己挣脱深深的屈辱。怕被团里人搜走，就把扫帚拆了，把信藏在里头，完了再给它缠上。他还给毛泽东写过信。然而一封封申诉信都如石沉大海，老鬼渐渐陷入绝望，直到麻木。
上山打石头是特别苦的活，一般都没人去，老鬼就主动要求去。打了石头，又几吨几吨地一个人弯着腰从深坑里向地上背。整年整月一个人住在山洞里，不洗脸、不洗手、不洗换衣服，成天吃着粘着牛粪的食物，有时候没风的时候，一点声都没有，那么大的地方，那么辽阔，就是没声，特别可怕。实在烦闷极了，就对着苍茫天际，像狼一样怪嚎、怪喊，以发泄胸中的积闷……
但是，没人跟你划清界线，没人拿”阶级斗争”来整你。老鬼在山上呆了好几年。因为长期不说话，当他以后回到人群中时，话都说不利索了。
1972年大年初一，趁着节假日期间管理松懈，老鬼逃离”知青”连队，一个人向着北京的方向走去。
到西乌旗有二百里地，沿途只有几个居民点，冬天的茫茫草原很容易迷路，一迷路必冻死无疑。为了不迷路老鬼只有沿着汽车道走。饿了就吃炸的果子，嚼得特别累。渴了就吃雪，雪水在嘴里融化一会后，嘴的温度低了，再吃雪就融化不了，雪水有一股甜腥味，不能多吃。那天晚上他找到了一个牛圈，牛圈里有好些小牛，他就跟小牛偎在一起，把自己的两个脚，放在小牛的肚子底下过了一夜。走了一天一夜，腿已抬不起来了。离西乌旗还有最后６０里。却被那里的兵团转运站汇报。老鬼连夜又给保卫干事抓了回去。关了一段时间，参加批斗会，当陪斗。
整整五年过去了，母亲杨沫终于有机会将老鬼的申诉转给上级有关部门。1975年老鬼终于等来了平反，就是撤销原来的决定，改为犯有严重政治错误，撤销监督改造的一个批复。从七零年到七五年，整整五年的青春，知青老鬼到反革命老鬼终于又回归知青老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