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许昌县看守所，有一个矮小的老头，秃头，面色青灰，胡须蓬乱。他佝偻着身躯，裤子上破了个大洞，露出半个屁股和皮包骨的大腿。脚上拖着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破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赤裸的双臂像软面条一样垂在前面，一走两甩，悠来荡去。

他叫寇学书，从1966年就关进来，一直没有判决。他的罪名是——

“他扇了毛××三个耳光！”

寇学书是许昌县寇店公社寇店村人，贫农。土改前，他家没有一寸土地，土改中分得三亩半土地。由政府颁发的、盖着红红大印的“土地证”。

寇学书爱这“土地证”爱到痴迷的程度：放在家里吧，怕万一失火烧了；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吧，还怕万一被人偷走了。于是，从领取了“土地证”的那天起，他就把它揣在怀里，放在最贴心的地方，下地干活时都不离开，连晚上睡觉也要不时地摸摸。

1953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始了，上级号召个体农民要组织起来，成立“互助组”，让几家农民把自家的土地拿出来，共同耕种。当然，是“自愿的”。寇学书表态了：“自愿？我自愿不参加互助组！”

紧接着，“互助组”成了“初级社”，“初级社”又变成了“高级社”。然后是“大跃进”、 人民公社，绝大多数农民都不得不“自愿”地放弃了自己对土地的所有权，拱手交出了自己珍爱的土地。

这寇学书居然一直顶风到底，拒绝把他的三亩半地交给“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和 “人民公社”。

1964年 “四清”运动开始，说他这是“顽固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大会批，小会斗，大字报满墙，大喇叭广播。寇学书成了远近知名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

然而，这个倔强的老农仍然不肯把贴身藏在心口的“土地证”交出来。

工作队气急败坏，“好，我们承认那三亩半地是你的，但是，从你家门口到那块地之间的路，可是属于人民公社的呀。我宣布，从此禁止你走公社的路！”工作队一声令下，公社民兵就手提木棍，天天站在他家门口，只要见他伸脚踏上“公社的路”，就挥棍打他的腿。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寇学书从村子里逃走了——怀里还揣着那张他视为神圣的“土地证”！

寇学书来到了离家最近的小城市许昌，在城边的荒地上搭了个小窝棚住下来，每天拉着辆破架子车进城去打扫公厕，又把清理出的粪便拉到城外，找块空地铺开晒干。人民公社的生产队为了学大寨、创高产，急需肥料。可买化肥要按计划分配，想要多买点，要走后门、托关系，十分艰难；寇学书的“产品”居然成了抢手货，不愁销路。

年底，在外辛劳了一年的寇学书特意买了半扇猪，挂在架子车把上，还故意拉着车绕村一周，似乎是在向“公社”示威——当时，生产队在过年前杀一两头猪，每家能分到三斤二斤的就不错了。

这是1966年的开春，村里的工作队已经撤离了，当政的是大队党支部。支部书记学着当年工作队的腔调，向寇学书宣告：“这猪肉是你的，但村里的井是人民公社的！你要煮肉做饭，不准从公社的井里打水！”老办法：派民兵拿着棍子站在井边，见寇学书来打水，就给他一顿棍子！

当此时，中国上空浓云密布，一场空前的政治风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降临了。

村里开大会，会场中间立起个巨大的毛主席像，人人手举“红宝书”，先要喊“万寿无疆”，再念“最高指示”……可寇学书却悄悄地挤上台去，一直挤到毛主席像下面。当主持人宣布大批判开始时，这位老农民却突然站起来，跳着脚，举着巴掌向毛像脸上扇去，一连扇了三巴掌，每扇一巴掌，嘴里还喊一句：

“叫你不让我下地……”

“叫你不让我打水……”

“叫你收走我的地……”

当时，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好久没有动静。突然有人喊了声：“反革命——”人们才醒过神来，群呼：“打死反革命！打死反革命！”寇学书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打翻在地，打得血肉模糊。最后被用绳索紧紧地捆起来，送往县看守所。

被群众扭送来，看守所就收了。虽然，谁也没见到寇学书被捕的审批文件。有人抓，没人管，但也没人敢放，多年来连审问也没有，寇学书终于成了那里“资格最老”但无人过问的在押未决犯。

人问他，胳膊是怎么残废的，他低头不语。

再问他，多大岁数了，他两眼茫然。

他也有说话的时候，多半是自言自语，而且总和种庄稼有关。外面出太阳了，他会说：场上的麦子该扬场了……外面下雨了，他会说：这雨好啊，玉米该拔节了……

惟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开饭的哨声。他吃饭的样子惨不忍睹：由于双臂双手瘫痪，他不能端碗拿筷，就由别人把汤盛到碗里，放在墙角的地上，把馍放在碗边，他趴在地上，像猪一样用嘴去拱着吃。

据说，寇学书的胳膊是进看守所后，被“上绳”捆坏的。别小看“法绳”这刑具，“上绳”的学问可大了，最狠的就是“五花大绑”，用小拇指粗细的绳子，狠狠地捆进肉里，再从背后收紧，没有人能扛过15分钟。超过15分钟，两臂就变得黑青，神经就坏死了，解开后也无法恢复了。寇学书就是被捆成这样的。

1976年夏天，似乎格外闷热的一天晚上，躺在他身边的人突然发现他已经了没有呼吸，浑身冰凉，赶忙大喊： “死人了！寇学书死了！”看守隔着小窗看了看，说：“喊什么喊，死了就死了……等天亮再说吧！”

天终于亮了。看守来打开牢门，院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寇学书被扔在车上，由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拉出看守所的大门了。

贫农寇学书因为不愿受骗，从62岁开始，做了10年的在押未决犯。现在，他死了，无声无息。——

可谓之一个中国农民不接受欺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