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节,提起李志美,40岁以上的人,大多知道他是谁:文化大革命期间,海子街那个因为收听敌台而被枪毙的人。“敌台”在文革时期主要是指,“美国之音”、“BBC”、“自由中国之声”等。当时收听这些电台只能通过短波收听,并在夜里进行,而且往往需要把音量调到最小,所以叫“偷听敌台”。
在2007年8月下旬我快要出狱时,贵州省国安厅毕节地区国安处的两个国安来到关押我的毕节地区看守所,威胁我不要与贵阳那帮人、不要与山东那个律师(指为我提供法律援助的李建强)来往。你知道吗?对你的判决是很轻的,文革时期海子街那个李志美,仅仅是因为收听敌台,就被判处了死刑。
马桂荣听说国安曾威胁我,就气愤地说,当年抓捕他的那个白头发老公安也曾经在审讯时如此威胁他:“别以为我们没有办法收拾你,海子街那个李志美,只是收听敌台,就被我们枪毙了。枪毙了还不是枪毙了,又怎样?你还能翻得了天!”
李志美因为收听敌台而被枪毙时正是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期,我也就十二三岁。一天,我来到毕节城中心工会前,看到工会橱窗里贴出了一些被枪毙的犯人的照片。有一个死刑犯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手脚都带上了沉沉的镣铐,但他站得笔直,下颌还微微上扬。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他的眼光和面部表情不仅没有一般死刑犯那种极度的绝望和恐惧,恰恰相反,那神情倒是轻蔑、正义、视死如归。我对这个因为收听敌台而被枪毙的人,心不由己地产生了“不该有”的敬慕之情。
我成人后,曾听人讲给李志美平反了。中国式的所谓平反不过是一纸文书,我倒觉得应该好好地纪念他。我终于开始了最初的采访。
采访中,人们说真是罪孽,听个收音机,哪怕再是敌台鬼台,也不该把人家杀了。一位老妇人说:李志美被枪毙后,武警用枪把他的肚子刺破并翻搅,头天吃的东西,都给整出来了。另一个老人,是当年的知情者,说:“李志美当年是作为右派由朱昌遣送到沙邵公社的,他的妻子姓吴,在邵关小学教书。抓捕李志美那天,毕节地、县公安都来了,有好几台车,十多个警察。就这样,李由家中被抓走了。”老人说,当时邻居们也搞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抓李志美,也不敢问,只是后来隐隐约约听说,是因为听收音机,还有写什么匿名信之类。“李被抓走不久,有人曾想借故整李志美的妻子,但因为有好心人反对,他们没得手。”
在朱昌,我们找到了一个老师,他知道一些李志美的事。他说,李志美最早是在朱昌教书,有文化,有见识,也很有个性。他对于公社的文盲干部干涉学校教学看不惯,很有想法。一天,他在路上遇上一位公社领导,双方看不顺眼,就理开了嘴。嘴仗一打起来,领导轻蔑地说“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什么了不得”,李回道“你个泥腿子,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凭什么来教训我?”就因为这句话,李志美被打成右派,遣送到了海子街。
张先生50岁了,打小住在城里。他说,当年他还是个小孩子,李志美枪毙那天,先在街上游街示众,完了在军分区操场开宣判大会,围观的人很多,人山人海。张先生记得,李志美那天穿着的是一件青色灯草绒上衣,他描述:“当时,有个派出所所长绘声绘色地说:‘你们晓得不,李志美那个斩条(处死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斩条!’”据说,那天李志美自始至终都努力地挺胸、抬头,甚至还轻蔑地微笑。围观者感叹,从没见到过这样不怕死的硬汉!李志美被击毙倒地,行刑人员已经离去时,围观者突然惊叫:“还没有死,扳(方言,犹言动)起来了!”于是行刑者立即返回,又补了几枪,才把李志美打死。
一位了解李志美的人告诉我们:“谁都知道李志美是个很好的人。在世时,他很关注孩子的学业。”“他好上山采药,他的一个朋友还保留着李志美的一本手写本医书。”他还说“李志美并没有完全平反,还如马桂荣的父亲那样,法院给李志美也留了点尾巴。”马桂荣的父亲是抗日远征军英雄,可是,1958年却被判犯了反革命罪,在监狱被关了整整27年。
我曾电话联系过李志美的家人,但终于没有接受我的采访。我理解,今天的权力仍然是昨天的权力。
本文节录自《李志美收听“敌台”被枪决事件》,原载于《中国人权双周刊》